儿子和媳妇到外地工作，女儿也出国了。儿女都有前程要奔，走就走了吧。好在家中还有妻子。
孰料龙年大生产，儿媳妇要坐月子，当婆婆的理应去照顾，再加上妻子思念儿女，便急匆匆拔腿而去。我的巢就这样在一夜间空了！
最初的感觉真是棒呵，不再为谁负责和被负责，想什么时候睡就睡，想黑更半夜不睡就可以不睡，想什么时候吃饭就吃，不想吃也可以几天不动筷子，还可以不洗碗筷，不收拾房子……人们都说世界上最愉快最自由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，这其中尤以空巢之家为最，你可以独享巨大的空间和静寂。
几天后，妻子留下的东西吃光了。以前我曾吹过大话，宁可不吃也不做。当今正盛行“饥饿疗法”，既包治百病又可强体健身。但是，不要说饿上几天，只饿了一天就扛不住了。门口有卖大饼炒鸡蛋的，三块钱一份儿，便一天三顿连吃三天，忽然感到自己的嘴里都是鸡屎味儿！
一气之下去了超市，采购了一大兜子，回来发现房门钥匙忘在屋里了。我敲开邻居家的门，踩着邻家的窗户沿儿，手扒着砖缝一点一点地往自家阳台挪。楼下围了许多人看热闹，我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在表演给小偷看吗？终于攀上了自家的阳台，在纱门上捅破一个洞，开门进了屋。一时甚是得意，年近六十，尚能“飞檐走壁”。
可我忽然发现，整个屋子里除去我常坐常趴常用的地方，都盖上了一层灰尘。平时妻子擦擦抹抹，我觉得烦琐，原来要维持一个家的样子，需要很多烦琐的不起眼的擦擦抹抹。
这时忽然就体验到了孤单的真实滋味，它静静地仿佛在烧毁着我的心。
所有生命都是孤单的，人因为害怕孤单，所以才有乐趣为人服务和接受别人的服务。有别人吃，做饭才有兴趣，有别人同住，打扫卫生才有热情。
留守“空巢”的惟一好处，就是思维活跃，写作速度快。由此想到世界上许多优秀的作家的生活都不大完整和圆满，不知这是不是对创作的一种成全？即使是成全，滋味却并不好受，主动追求生活残缺的人毕竟不多。
（《文汇报》2001．4．12蒋子龙 文）
